「不插电」高峰对话｜清华大学白重恩分享疫情下全球供应链面临中断危机的反思

• 要做到精准施策，就得针对不同行业，实施不同的扶持政策，背后依据为何？
• 在今年北京两会上传递了哪些重要信息？
• 如何看待中国和中国以外的企业对供应链中断的反应？

Mark Gibbs：从当前形势来看，新冠疫情显然给各行各业都带来了巨大的经济压力。政府采取了多项举措，支持经济复苏。您曾建议，要做到精准施策，就得针对不同行业，实施不同的扶持政策。能分享一下您给出这个建议的理由吗？目前进展怎么样，尤其是科技行业？

白重恩：现在，在中国，甚至是全世界的企业都面临巨大的压力，产品销量放缓，现金流有风险。如果不提供相应的扶持政策，有些企业可能会倒闭。多数人一致认为，保护企业免于倒闭非常重要。一般情况下，我们不提倡这种做法。如果企业因为经营不善而陷入困境，那么我们不应当给予保护，而是遵守市场规律。但是，这一次是外部冲击给企业造成了损失，并不是因为他们自身有任何的商业失误，才陷入困境。疫情突发让企业面临重重危机。对于这种情况，政府对企业的扶持，不会导致所谓的道德风险问题。当你保护弱小企业，变相鼓励更多企业不求发展时，才会引发道德风险问题。但这一次的情况有所不同。保护这些企业免于破产非常重要。不过，不同行业、不同企业受疫情影响的方式和程度都各不相同。有些企业遭受重创，有些企业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，有些企业反而因疫情业务量大增。如果不考虑实际情况，给所有企业同等扶持，那么财政部门就会因负担过重而吃不消。我认为，没有哪个国家能够承受得起。所以，我们必须有针对性地帮助最困难的企业，然后再帮助更多有需要的企业。针对不同企业，采用不一样的扶持方法。有些企业已经恢复运营，他们面临的问题在于销量放缓。比如，出口公司。国际市场的情况不太乐观。所以他们能够恢复生产，但是不能销售给以往的海外客户。在这种情况下，我们希望帮助他们销售产品。比如，在中国，我们尝试发放消费券。我们会给消费者发放一些特定商品的消费券，鼓励消费者购买这些商品。如果我们能通过消费券把消费者导向这些陷入困境的企业，那么企业能够持续生产商品，同时实现长期发展，但是，现在外部需求减弱，如果我们能为他们创造需求，他们就能生存下来。还有一些企业，已经无法维持正常的经营。一个比较极端的例子就是国际旅游业。有些国际旅游公司根本没有任何业务。但是，这些公司有长期存在的意义。通常情况下，国际旅游业在中国有非常好的发展前景。所以，我们希望保护这些企业。对于这几种情况，我们可能需要给他们一定的补贴，让他们能够支付员工薪酬，维持企业生存。不同企业面临不同的处境。所以，我们希望针对各个行业的具体情况，找到合适的解决方案。不过，同行业里的所有企业，面临的情形应该比较相似。那就不需要特意扶持实力较弱的企业了。这种情况下，你可以给行业内的所有企业同等扶持。这样的话，表现好的企业也能得到帮助，他们的努力也会受到鼓舞。这就是我的理由。

我们运用大量数据来为企业提供支持。这些数据可能与我们的目标群体息息相关。我认为，我们的政策应当由数据驱动。这样，我们就能制定更精确、更有针对性的政策，帮助那些最需要帮助的企业。

你刚问到了科技行业。事实上，我认为，如果有行业没有受到太大影响，甚至一定程度还因为疫情实现了业务量增长，那一定是科技行业。我有一些数据。比如，今年前四个月，工业企业的平均利润下降了 27%。而科技企业的平均利润增长了 15%。当然，在科技行业，并不是所有的企业都实现了利润增长。所以，我们在设计政策时，就需要更加精准。不过，总体而言，科技行业表现良好。

Mark Gibbs：白院长，您今年参加了北京两会，这是中国每年最重要的中央政府会议。如果您不介意的话，能不能跟我们分享一下两会上传递的重要信息？

白重恩：我认为，两会传达的一个重要信息就是，我们面临着很多不确定因素。政府工作报告中提出了很多政策，这都是出于我们对不确定形势的担忧。这种不确定性来自很多方面。最直接的不确定因素就是疫情。中国在某种程度上控制住了疫情。很多行业能够复工复产。但在其他国家和地区，疫情仍在蔓延。因此，我们的外部需求非常疲弱。我们很难预测，其他国家和地区什么时候能控制住疫情。我认为，欧洲形势正在好转。欧洲已经到达拐点。但是，美国仍然存在很多不确定性，疫情如何得到控制，何时才能得到控制，这些都是未知数。而且我们也不确定，这次疫情会带来怎样的经济后果。不同国家面临的经济后果会有所不同，这取决于国家出台的政策。但是，具体到这些政策的落实情况，以及政策设计的效果如何，也存在很多不确定性。除此之外，我们对全球化的走向也有很多不确定性。我认为，这次疫情带来的一个影响就是，由于疫情期间，很多国家都感觉供应链中断了，即使是一些基本需求，比如防护装备出现了短缺。他们认为，国内供应无法满足需求，存在很多问题。于是，人们开始担心，也开始思考，是否应该在一些行业实现一定程度的自给自足。这种担忧可能会阻碍全球化发展。反全球化的情绪似乎开始高涨。这会给国际贸易带来怎样的影响？一切都不确定。此外，我们还面临政治上的不确定因素，尤其是美国大选。从现在到 11 月，美国大选的这段时间里，我们确实不知道美国下一步会有怎样的行动，尤其是中美经济和政治关系的走向。特朗普总统可以算是世界上最不可预测的人物之一。所以，我们很难预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。这些不确定性会带来很多问题。我认为，这次两会提出的关键措施和关键政策，就是针对各种不确定性采取应对之策。这就是此次两会传达的重要信息。中国政府，以及中国的政策制定者，非常关注和重视这些不确定因素。因此，我们才出台一系列的政策。举个例子，今年，我们没有设定全年经济增速的具体目标。以往每年，我们都会在政府报告中提出经济增速目标，但是今年我们没有这么做。主要原因还是不确定性太多。

不过，即使我们没有提出具体目标，也不代表我们会放弃发展经济。  我们仍然设定了一个失业率目标。我们会努力把失业率控制在 6% 左右，不能高于 6% 太多。「稳就业」是我们最重要的目标。此外，今年的两会还提出了一个新词。我们将努力落实「六保」工作：保居民就业、保基本民生、保市场主体、保粮食能源安全、保产业链供应链稳定、保基层运转。

这也反映了政府对不确定性的关注。我们希望夯实基础，稳住经济基本盘。「六保」工作瞄准了六个基础领域。我们不追求多高的经济增速目标，但是，我们希望确保基本需求得到满足，包括消费者、企业和各级政府的基本需求。

Mark Gibbs：对于中国政府还没有提出具体的 GDP 目标这件事，您认为这会是一项临时举措吗？这仅仅是一项临时举措，还是说中国正在摆脱计划经济模式？

白重恩：这是个好问题。我没法给出明确的答案，但是，我希望这不是暂时的。我认为，有些不确定性仅限于今年，比如，美国大选。但是，另外一些不确定因素，会持续伴随我们很长时间，特别是新冠疫情对未来全球化趋势产生的影响。所以，我认为，至少在未来几年内，不设定具体的增长目标更稳妥。此外，如果就业率达到可接受的水平，人们的生活就能得到保障。然后我们就可以尽全力提高经济增速，让市场决定什么程度的增速水平才是我们能够达到的合理水平。我想，包括我在内的很多人都提倡，未来几年不设定经济增速具体目标。现在，我们正在制定第十四个五年规划。我有提议，很多人都在提议，针对十四五规划，我们不设定经济增速具体目标。

刚刚您还问到了，我们是否正在摆脱计划经济模式。我认为，在过去的 40 年里，我们已经逐渐从计划经济模式转向更加以市场为导向的经济模式。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。这个过程还没有结束。我们仍在朝着这个方向前进。比如，对于资本市场，我们引入了新的市场模式。同时，我们也在推进其他市场改革，比如创业板改革，我们正在试点创业板注册制等等。我们采取了一系列措施，确保市场发挥更重要的作用，或者用官方的话来说，让市场在资源配置中起决定性作用，尤其是在生产要素的配置上。

Mark Gibbs：接下来让我们来谈谈您在先前回答中提到的一些观点，关于这些话题，我也被问到过很多次。在这里，我想听听您的看法。2月份，中国基本停产，而中国对全球供应链至关重要。许多国家发现，中国封锁之后，他们也面临重重挑战。而当中国解封时，又发现需求不足，因为其他国家也进入了封锁状态。那么，您如何看待中国和中国以外的企业对供应链中断的反应？

白重恩：这是个好问题。我认为，会有一些响应措施。人们将重新考虑他们的供应链战略。一些企业或国家将尝试分散他们的供应链，确保供应链不会集中依赖于某一个特定的国家或地区。但是，从经济角度来看，全球供应链在全球经济发展上发挥着重要作用。因为，全球供应链真的非常高效。全球供应链布局非常高效。现在，人们开始思考，我们真的只需要提高效率吗？我们是不是也需要考虑供应链的安全性和韧性？这是一种非常合理的担忧。我认为，未来几年，人们需要合理地平衡供应链的效率和韧性。这并不容易。我想，在最开始的阶段，可能会有一些过度反应，毕竟，我们刚刚经历疫情突发带来的冲击，有些国家，有些人仍然处于巨大的冲击之中。人们可能会对这种冲击反应过度。然后，我们会看到供应链会更多地呈现分散化趋势。再过一段时间，人们又会发现，相比过去，当供应链运转良好时，分散化的供应链反而会降低效率。然后，人们又会开始重新反思。最终，我希望，我们能够在效率和韧性之间取得更好的平衡。希望我们能做到这一点。在这个过程中，人们会重新部署一些供应链，但我认为，最终人们会意识到供应链的效率非常重要。